信報 林行止專欄 林行止 2007-08-01
窮開心 富煩惱
「面對面」欄昨天發表健吾的〈還說貧窮為什麼?〉,記日本漫才師(類似「相聲」藝人)島田洋七和他的暢銷書《佐賀的超級阿嬤》,島田的外婆積極樂觀地面對窮困,為作者「添了不少快樂回憶」,亦引起廣大讀者共鳴;這篇文章「新鮮出爐」,讀者記憶猶新,本不該作「文抄公」,但若干精采片斷值得引述,比方冬天天早黑,「天黑要點燈,會浪費燃料,於是下午四時半就上床」,四時半並非晚飯時間,小島田空肚子,睡不,但家無隔宿糧,晚飯當然沒落,外婆遂以種種不成理由的理由哄他入睡;當島田覺得自己窮的時候,外婆說:「你放心罷,我們家,幾代都窮,我們是貧困的專家了……。做有錢人很忙,又要去旅行,又要吃大餐,忙死了。」當年─日本投降後不久完全沒有社會福利(政府和私人慈善事業)─炒業世@@部A外婆因此不知道富人除了為吃喝玩樂而忙,還有為如何以錢賺多一點點錢而絞盡腦汁而徹夜不眠的煩惱(又嫌佣金高又怕經紀「食價」又因所賺及不上另一家公司而自怨自艾……),不然她會更自得其樂。外婆的一魚多吃、連魚骨亦不放過的魚盡其用法,聞所未聞,也許有人嫌這個老人家太孤寒,但島田說如果不是如此節約,阿嬤又怎能以大學校舍清潔工的收入養大五女七男……!
不同時代有不同生活水準,在非馬克思式均富(均窮是更貼切更近現實的形容)即資本主義弱肉強食的不公平社會,窮富並存是必然的,而資本主義高度發展令貧富兩極化,亦自然不過,當然,有錢和無錢(have and have not)若各走極端、愈去愈遠,社會必然無法和諧而且人心肯定思變,結果各階層人民不能和平共存,「物極必反」,出現社會動亂甚至鬧革命是完全正常的;因為有此憂懼,資本家主導的政府和議會才會立法制訂累進稅(納稅多寡與貧富成正比),而且大派成本昂貴的所謂免費午餐(如果間接稅不是太重,比如沒有徵收一刀切的消費增值稅,「窮人」享受的福利才算免費午餐),因此,在現代社會,貧窮只是相對富裕而言的現象,貧窮絕非飢寒交迫的代名詞。從另一角度,只要有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貧窮亦可以逍遙快活,島田的外婆便是典型!
讀島田筆下的「超級阿嬤」,令筆者想起剛在《美國經濟前景學報》讀到麻省理工兩名研究貧窮問題學者的論文:〈窮人的經濟生活〉(A. V. Bangerjee/ E. Duflo:〈The Economic Lives of the Poor〉,Th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二○○七冬季號);他們主持大學的「貧困行動實驗室」(Poverty Action Lab.),對二○○一年被聯合國定性為「極窮」者的生活進行實地調查;「極窮」的定義是每天生活費在一美元以下。在印度窮鄉(其實已屬城市)Udpaipur,只有百分之十家庭有一張椅子、百分之五有桌子,大約有三分之一人家在二○○○年某日全天沒有食過東西(當然不是為了瘦身),貧血病是「風土病」,在這種可說一窮二白三餐不繼的條件下,市民卻花百分之五的收入在煙酒上,對宗教節日的捐款佔總入息百分之十,在各種非主食的小吃上亦用掉百分之十的收入。作者們指出,這並非孤例,整個印度均如此─人們花在食物上的錢佔總入息的比例,在一九八三至二○○○年間,有明顯的下降。這說明了什麼?讀者應該清楚了解,這是生活質素的提升。還有人記得筆者過去說過多次的「恩格爾定律」(Engel’s Law)嗎?花在食物上的錢佔總入息愈少說明這家人的生活質素愈高(簡單的例子是乞丐把全部所得用於充飢),生活費不足一美元,在窮鄉僻壤可過不錯的生活。
印度這個鄉村的「極窮」者很少擁有收音機或電視(事隔六、七年,現在也許有手機亦說不定),表面上看,這固然是窮、買不起,但該市經常有嘉年華式的宗教活動和俗世的公眾演藝會,人們莫不積極參與,這似意味收音機和電視對他們來說不太重要;同時是窮得不名一文的南非和秘魯鄉下,收音機擁有率高達百分之七十,這與沒有宗教及俗世文娛活動大有關係;而危地馬拉和尼加拉瓜的「極窮」家庭的電視機擁有率,依次為約百分之三十和五十;並非這些苦哈哈不懂得節儉,而是他們沒有把大量收入花在購買食物上的需要。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百分之四「極窮」的墨西哥人是地主,在巴基斯坦和秘魯,擁有田地的窮人分別達百分之三十和六十五,那些蹲在沙塵滾滾路邊地攤上賣雜貨的人可能都是地主,他們這樣做和不把所有雞蛋放在同一籃裏的投資哲學並無分別。和內地「極窮」者多半願意離鄉背井入城鎮「打工」不同,印度、非洲和南美的窮人對赴外「賺大錢」的興趣不大。
據聯合國的統計,世上每天生活費在一美元以下的人,在二○○一年達十億以上,他們雖被經濟學者和慈善家定性為「極窮」,但以當地的標準,這樣的收入已令他們的生活過得不錯。當出現天災人禍難民流離失所時,給予經援(政府和私人)是阿當.史密斯所說人類與生俱來有憂喜與共同情心的體現;但在風調雨順的日子,一美元以下他們已活得很開心,外人的援手是錦上添花而已。
以免於飢寒為標準,筆者常說香港沒有窮人(這是那個什麼扶貧委員會幾年來仍無法定出貧窮線的原因),口上極富同情心的人也許會指筆者不知人間疾苦,但住公屋領綜援以及接受這樣那樣政府及私人慈善機構派發的免費午餐,香港何來窮人─比有錢人窮則比比皆是!香港窮人的物質生活當然大有提高餘地,但他們現在的生活不算太差罷。